吱呀一声,神机营辕门缓缓拉开。
九丈高的望楼上,青铜所铸的"洪武大将军炮”炮口积满鸟粪。
“奴婢神机营提督内臣王德忠,叩见太子殿下!”
身着蟒衣的监枪太监匍匐在地,他身后三千营兵跟着齐刷刷跪倒。
“带路。”
朱常洛懒得搭理这监枪内臣,转头看向下崔文升就往火药库抬脚。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霉变的火药味扑面而来。
“万历三十八年制?”
太子随手抓起把积灰的鸟铳瞅了瞅,机括处“咔嗒”空响惊飞梁间蝙蝠。
骆思恭的眼皮猛地一跳。
库房梁柱间蛛网密布,三十架本该装载火器的杉木架上,半数空****蒙着灰絮。
余下鸟铳的铳管爬满褐红锈斑,扳机处缠着经年未换的霉烂麻绳。
朱常洛抬脚看了看自己的靴底,鞋面上粘起的不是火药粉,竟是结成硬块的泥灰。
东侧二十口樟木箱标着"万历四十年制铅弹”,掀开却是半箱碎石混着三成铅子。
西北角的虎蹲炮架上,三尊铜炮的炮耳竟用草绳捆扎固定,炮身铭文“嘉靖二十二年铸”早被铜绿吞没。
“王公公!”
太子一脚踹翻木架,架上的火绳枪轰然坠地:
“神机营上次演武是何时?”
王德忠听了这话颤抖着身子支吾道:
“奴婢……奴婢万历四十一年才蒙陈矩陈爷爷抬举......”
这话倒是不假。
他两年前还是御马监刷马太监。
靠着孝敬司礼监掌印陈矩五千两雪花银,才顶了真正懂火器的原提督张维贤的缺。
朱常洛冷笑转头:
“骆卿,京营总督是谁?”
“回殿下,”
骆思恭思索片刻回道:
“现任总督乃兵部尚书李化龙兼领。”
说话间,他特意加重了“兼领”二字。
这位万历三十五年平定播州杨应龙的功臣。
自万历四十年加太子少保衔总督京营戎政后,便鲜少过问军务。
朱常洛的指尖在《京营志》鎏金封皮上重重一叩。
他自然记得这位李尚书。
去年辽东告急时,此人还在奏折里写着"京营三大营额兵十万,可随时调发”。
如今看来,这十万之数怕是把神机营里吃空饷的鬼兵都算进去了。
“李部堂上月刚纳了第八房妾室,”
骆思恭见太子神态,压低了声音补充道:
“听闻是山西范氏票号的嫡女。”
这话里的机锋再明白不过。
晋商范家正是掌控宣大边镇军需的大鳄。
而李化龙去年还兼着宣大总督的职衔。
朱常洛听完这番话,心中暗自叹息。
这朝廷上下早已沆瀣一气,贪腐成风,军备废弛。
就连门外那些号称精锐的三千营士兵,恐怕都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拉来充数的冒牌货。
看来京营的腐败程度,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朱常洛沉默不语,转身径直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道:
“崔文升,带孤去火器作坊。”
崔文升闻言一怔,连忙躬身问道:
“爷是想去兵杖局还是军器局?”
这话问得刁钻,兵杖局属内廷二十四衙门,掌印太监正是郑贵妃心腹。
军器局虽隶属工部,但也有内监监管。
其监管之人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衙内谁人不知其擅用军器局熟铁铸造祥瑞送给郑贵妃一事。
朱常洛却不知情,只是眉头微皱,在脑海中快速检索着学过的历史知识。
兵杖局隶属内廷宦官机构,主要负责制造宫廷用具,但也兼管部分火器制造。
军器局则归属工部管辖,是官方正式的兵器制造机构,规模更为庞大。
“就去军器局!”
太子话音刚落,崔文升心里一个咯噔。
此刻军器局的工匠们正被陈矩的亲信催着改铸鎏金佛像,若是让太子撞见......
“殿下容禀!”
他猛地扑跪拦在朱常洛靴前:
“安定门火神庙后巷尽是打铁铺子,秽气冲撞贵体啊!”
骆思恭突然咳了一声,惊得崔文升一哆嗦:
“那帮匠户都是世袭的贱籍,奴婢......”
朱常洛盯着宦官惨白的脸笑道:
“崔公公这般阻拦,莫非军器局里藏着郑娘娘的送子观音?”
这话惊得王德忠裤裆又湿了一片。
军器局库房深处,确实供着座用辽东精铁铸造的鎏金送子观音。
那可是陈矩为贺福王得子特制的。
就在这时,辕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马匹嘶鸣。
紧接着一个满脸通红的武将撞开仪仗冲了进来。
那锁子甲斜披在肩头,露出内衬的苏绣寝衣。
他腰间别着个翠色鸳鸯肚兜,随着踉跄脚步掉在朱常洛靴前。
在场众人皆看到了那肚兜上用金线绣的“怡红院”三个字。
“末将神机营左副将吴天保......嗝......叩见......”
这武将话未说完就栽倒在地,浓烈的酒气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
骆思恭的绣春刀瞬间出鞘,刀尖挑开他歪斜的头盔,露出脖颈处新鲜的胭脂唇印。
“吴副将好雅兴!”
太子靴尖碾过鸳鸯肚兜:
“都大中午了还在温柔乡里。”
话音刚落,朱常洛突然暴喝。
“取火铳来!”
崔文升哆嗦着递上杆生锈鸟铳,太子却转手塞进吴天保怀里:
“孤赏你试射新铳!”
吴天保瞬间酒醒,这玩意不能打啊,打了可是会炸膛的啊。
“殿……殿下容禀......”
话未说完,骆思恭的雁翎刀就架在了他的脖颈。
吴天保哆嗦着接过崔文升递来的火药壶,手指抖得把鹿皮囊都给扯断。
本该装发射药的他,竟抓起颗铅弹就往铳口塞。
朱常洛看到这,脸黑的按住他手腕:
“吴副将莫不是用卵蛋装药?火门都没开就塞弹丸?”
骆思恭的刀锋又压下半寸,血珠顺着吴天保脖颈滑落。
这武将颤抖着扳开火门盖,本该倒入引火药的手却抓起发射药就往里灌,黑火药顺着铳管缝隙洒得满地都是。
太子抬脚碾碎洒落的火药颗粒:
“要不要孤手把手教你?”
“末将这就装……装弹......”
吴天保咽了咽口水,通条捅了七次才塞进铳管。
本该垂直向下的通条竟被他斜插进去。
一阵哆嗦的操作,所有的装填终于完成。
“点火绳!”
随着太子的厉喝,吴天保的燧石连打三次才引燃火绳。
本该燃烧半刻钟的三尺火绳,因掺了棉絮仅剩寸许就熄灭了。
吴天保终于撑不住抛下火铳跪地叩首,额头在青砖上撞出血花:
“臣不敢啊!臣不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