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些破碎的纸张——
“又找不到了……我知道是老妈把它们都扔了,我的心血,我记录下来的痛苦和幸福,我最后的一点安慰。我真不明白,做事就要这么决绝吗?就连这一点点自由都不给我吗?我痛苦就是应该的吗?没有人理解,我自己理解自己总可以吧?我自己给自己找平衡总可以吧?怎么连这都不行!他们看到的总是那最简单的一面,他们觉得我现在学的不是文史类专业,写这些都是没用的,会耽误前途!啊啊啊啊,我要疯了!这世界还有没有人为内心而活着?难道都去追逐现实的利益了,一点点安宁都不给自己留吗……”
渐渐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少陵的心头涌动。他发现自己看这些日记看得入了迷,心情随着纸上的言词一起翻涌——思想者的经历,每一个细小的情绪波动他都完全可以理解。看到后来少陵甚至也被调动了情绪,时不时地想找纸笔,他自己也几乎忍不住要写点什么了!
自从到了钟宫以后,少陵总是生活在温吞中,象一只随遇而安的绵羊。当他发现自己也有炙热而浓郁的情感可以宣泄的时候,少陵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从到了钟宫,少陵还没有象现在一样关心自己的生前事。他马上想到了那些遗失的记忆……那里面会不会埋藏了一个他所不知道的自己?
很快少陵就发现,自己在无意中打开了一扇门,而这扇门通往何处,却无人知晓。
一些他自己的往事在那些日记的呼唤下苏醒,从前不清晰的记忆现在清晰了,从前清晰的记忆现在鲜活了。他们在少陵的心头拥挤。
少陵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与众不同的童年时代,有过曲折的少年时代,有过很多饱含了欢笑和泪水的故事……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是个很叛逆,甚至很恶毒的人。
思想者到底还是有了几分动摇,也许是因为死神和命神激怒了她,也许是因为她从来都是那么相信天意。她花了一点时间来解读那本封面上印着七芒星的小册子,以她的聪明程度,这不是什么困难,思想者很快就知道了天意的意思。任何人都得承认,这个计划实施起来,确实能作到天衣无缝。
思想者带着这个念头在钟宫里四处走动,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但她的心里一直回荡着天意的声音。
就在她要有所动作之前,思想者看到了黑色绒布被动过的痕迹。
其实动过就动过了,这未必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思想者却愣在原地很久没有动。她突然拔步走向另一个有黑色绒布的地方,匆匆看一眼又去找第三个有黑色绒布的地方,再匆匆看一眼去找第四个,第五个……
思想者走了一圈,然后满心沉闷地靠在了书房的门上。她到底是把少陵给想简单了,思想者告诉自己。其实少陵真的不是个普通的亡灵,他来这里是有任务的。思想者感觉自己在颤抖,这里很冷,她对自己说,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吧。
她回到书房拿出一叠羊皮卷,然后穿过钟宫直奔那最静谧的角落,沿途那些黑色绒布静静地呆在角落里,它们隐藏着能诱使少陵离开钟宫的秘密通道,可思想者经过的时候,旧象没看到他们一样。
她去了钟宫的地下部分,那里有一个不太宽阔的圆厅。
出来的时候,思想者空着手。她面色苍白,象大病了一场。但这样的神情并没有延续太长的时间,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甚至比原先还要平静。
她又回到了书房,那里还堆积着不少羊皮卷,每一份都记载着一个亡灵在人间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思想者象往常一样伏案阅读,记录,批改,做着自己一贯的工作,象往常一样……
其实和往常还有点不同。
她处理工作的时候比以往更加集中精力,因此也比以往快速。但是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停下来,看着书房的门或者背后的窗户发一会儿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思想者并不知道少陵正在远远地看着她,这一次不是偶然碰到,是少陵专门跑来找她。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之前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安,他很难再说服自己把一切都当作必须,少陵反复想过了,他要去问思想者,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从来不象别的亡灵那样,为了一点苦难就对她死死纠缠,她应该帮他的。
少陵似乎克服了恐惧,他直奔书房而来。想也不想就穿门而过——
然后他贴在了门上,不再向前。思想者正坐在书桌前工作,这是她最平常的姿态,可对于少陵而言,原本已经沉默的恐惧就被这最最平常的景象前一跃而起。剧烈的头痛冲上少陵的额角,让他痛苦不堪。
思想者忽然从书桌边抬起头,往门口看,她的眼神冷冷地钉在少陵的身上,少陵利马感觉自己要被这眼神穿透了!
一会儿,她又低下头去继续工作,少陵不知所措地在一边看着。她刚才是不是在看我……少陵想一想就浑身不自在。
但是这种不自在到底是从哪来的?
少陵和思想者生前并没有交集,到了钟宫以后她也从来没有难为过少陵。
少陵再次想到了那些东西。自己会跑的书架,美杜莎的雕像,那只鲜艳而古怪的鸟儿……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东西的出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少陵已经在思考这些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有那些黑色绒布下面,记录了思想者过往的各种杂物,少陵又想到了自己看那些日记时的感觉。
少陵再也不能逃避这个问题了,他和眼前坐在书桌前的萧索女子,一定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可这联系到底是什么呢?
他和她经历并不相同,却有过很多同样的感受。
他和她身份不同,却一样地被人群疏远,一样沉淀在黑暗中。
他和她之间有一道无法言说的阻隔,一道透明的墙,让他惊恐万分,让她头痛不已。
少陵想到了自己怎么也不能再记起来的那一段回忆,那段自己死前的回忆。凭着直觉,他断定谜底一定就在那段回忆里——那段回忆不是被自然忘却的,而是被人抹去的。虽然他不知道是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做。
这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那只怪鸟的声音……
“你终于懂了……”
少陵追随这声音四下看去,他看到一点彩色的影子。少陵不由自主地追了出去。
“你终于明白了……这很好,”那只鸟儿说,“我们都等待着这一天,你能看到自己该看到的一切。”
少陵记起了这条路,这条路通向那个半圆形的大厅。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他要拉开黑色绒布,这一次他一定要看清楚那绒布背后到底有什么,他不会在晕倒,不会再迷迷糊糊地任人摆布……
天意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来钟宫,其实这样的举动多少会容易让人怀疑,但是就在他返程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了天意,让他放心不下。
当他回来的时候,钟宫依旧安静,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他没有在游廊上看到思想者。以前每次他来,她都会在这里接他。
天意安慰自己,他本来就没有象这样半路折回过,思想者也不知道他会再回来。
天意毕竟和死神、命神不同,他是可以在钟宫里自由出入的。他没有等,径自从游廊进去,直接去找思想者。过了一会儿,他推开了书房的门,正好看到思想者站在书房门口,看起来象是要出去。
“这么快又回来了?”虽然这么问,但在思想者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
“我忽然预感到什么了,不放心,过来看看。”
“哦?那你预感到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天意看着她,“只是突然心慌。”
思想者笑了笑,“大约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你知道?”天意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什么,她一定知道。
思想者犹疑了片刻,“确实是大事,但并不是什么无法预料的……”说着她摊开手,把那本封面上印着七芒星的小册子递到了天意的面前,“还给你了。”
“你……”天意试探着问,“你已经布置好了?”
思想者点了点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意反倒愣住了,他没想到思想者真会接受他的方案,或者说,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地接受他的方案。
不过,管他呢,接受了就是好事。天意又问,“没出现什么状况吧?”
“没有,”思想者摇头,“一切都好。”
“那就好。”天意终于放心了,“我就说了,只要一切小心,什么事也不会有的……这一关过去了,又能平静很长时间。”
思想者看着他笑了笑。
天意说,“那我要走了,你保重。我以后还会常来,你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
思想者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