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人生的真正开始就是人要复杂困难地隐瞒很多很多事情,人开始有太多的秘密和太多不得不说谎言,尽管都没有什么恶意,有时甚至全都是好心。我根本想不到苏云的药物流产会把事情弄的那么糟糕。
我以为流产,吃下药就可以了,完全没有想到那么麻烦。苏云笑着说:“你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我也是查了很多资料才知道。女人很多事情都是很麻烦的,很麻烦。不过习惯了就好了。”她说着就笑不起来了,怔怔地看着我,问:“你怕吗?的确是有些危险的,只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我害怕会发生那百分之十。”我给了她一个微笑,很宽慰的微笑。那笑感染了苏云,她也就笑了。我真的想自己像大山一样,让她依靠。
流产药分两次服用:第一次服药完,要等四十八小时才可以下一次服药;第二次服药之后见效不见效则还要等待。那一夜很平静,我像个忠实的老仆守在苏云身边。苏云有点儿紧张,但是我是那样的可靠,她也渐渐平静了。
苏云没有离开过房子,我也只是出去买饭。其余的时间我都是陪着苏云看无聊的电视。我们都把手机关掉了,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搅,只希望那段时间在轻轻地过去,了无痕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了无痕迹地走了。一切都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次服药的时候,苏云说:“这次吃完,六个多小时就差不多有结果了,也可能出点什么意外,那就要等几天了。你害怕吗?”
“嗯。”我说,“我不会走的。”那时我心里像生生嚼碎了一个药片。我想到我将要看见一团血肉从苏云身体里面出来。那将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我几乎不敢想象。我看着苏云平静地吃下药,转过身去,不忍心再看她。那一刻,我觉得她真的是很残忍的一个人,也是极度可怜的一个人。她拒绝过我,她却要在我的陪伴下偷偷流产。
在最后的结果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几乎承受不住了,胸口像被重拳一下一下地狠狠打着,我还必须睁大眼睛看着那拳头。我默默地出了门,在院里透气。
苏云跟到门口,没有出去,又回到房里。我看着夜空,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想着明天的太阳会是明亮的,升起来,新的一天就开始了,苏云也不会有什么事情,然后忘记这可怕的一夜。我又想到会出现的那团血肉,禁不住有阵恶心,止不住咳嗽。
可是几个小时之后我就顾不得恶心了。有时候真的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完全不顾人会不会承受的起,人由此变得多么可怜。由此可见没有神灵是不存在的,人根本没有什么超越自己的庇护,我后来想。可是那时我全完被吓坏了。苏云出血不止,可她还是说:“没有事,没有事,你别怕别怕,一会就好了。”可是她自己先流泪了。我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就马上打了急救电话。我甚至想到了苏云会死,而我就成了杀人凶手。这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医生和护士很负责任。我在慌乱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是怎么拿到了苏云的手机,何时给苏云的“妈妈”打了电话。他们都站在了女方一边,认为我的自私导致了一个可怜的女人要自己偷偷地药物流产。在第二天下午一点多,苏云的母亲就突然出现在病房里。我看着那个和苏云长得有点儿相像的妇女,马上明白了她是谁。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被苏云的家里知道了。苏云看到自己母亲的时候,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我,似乎泪水也也被惊吓冷冻在了她的眼里。她直直地盯着我,可怜的表情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婶子,你先听我说。”我想替苏云解释。可是苏云妈妈没有听我说什么,只问女儿:“是他?”苏云愣着没有回答。那时她的表情再一次印证了沉默就是默认那句名言。
后来,苏云对我说:“那时,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会说程龙,死也不会说。打死我也不会说。”苏家和程家是“世交”,两家的男家长都是家乡不小的人物,她却是被程家在北京的“公子”抛弃的女人。这会让很多人难以接受。“我想自杀。”苏云说,“如果可以从窗户跳下去,我就跳下去了。”她描述当时的情况。
可是苏云妈妈当时就认定了我,马上狠狠地打了我两个耳光。何况苏云没有否认,医生也早已指认过我,苏云的妈妈当然不会放过我。公主一样的女儿,才多长时间没有见面,就作为一个流产出事的女人躺在病**。苏云的妈妈就算死了也不会相信这样可怕的事情。苏云妈妈像疯了一样,苏云吓得哭喊着从**爬下来,拉扯自己的妈妈。我甩开了,躲到门口。事情变得很槽糕,我发觉,一会苏云说清楚就好了,我想着。
可是苏云没有解释,我听到了苏
云说:“妈妈,你别打他,别打。不关他的事,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苏云妈妈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睛里能喷出火来。“妈,我喜欢他,妈。”苏云哭着扑到母亲怀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说什么,可是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女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忍心说出来,也觉得自己插不上话。“总不至于让我把这事承担了。”我想。
那时护士也赶过来了,拉了拉我。我脸上流血了。
之后苏云也没有说出真相,就和母亲说了那个男人就是我。我被护士再带回病房的时候,苏云恳切地看着我,她低低的声音说:“妈,你别为难他,都是我坚持吃药的。我知道厉害了,我也怕了,知道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他说去医院,我没敢去。这真的不怪他。”我呆住了,下面的话没有听到,或者是没有听进心里去。我完全处在失去了自我的状态中,仿佛世界上真的没有我自己,而这世上的事情也没有和我相关的了,我也不是“我”,我也不再能成为“我”了,好像成为另外一种东西。后来,我问起那天的事情,苏云只是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当时一片空白,只知道那样才能保护自己。我不知道,那时候,只想把自己和你绑在一起。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行,只要和你连在一起,我就是安全的,你都会保护我,无论什么情况。”
我也许永远也无法体会苏云那时的心情,可是我真的知道她那么做的后果。我自己也在想自己是否要拆穿苏云,把躲在北京的那个混蛋揪回来,把自己背上的那个大大的黑锅结结实实地扣在那个混蛋头上。至少,我能够看到苏云的妈妈是在撕扯程龙而不是我这个倒霉蛋。
苏云的妈妈伤心死了,发泄一通就失去了力量一般,像傻掉一样看着不知所措的我和满脸泪水的苏云。静了好一会儿,她就出去打电话了。我意识到她没有办法了。
苏云见妈妈出门去了,对我说:“我,求你了,救我。”她哭着。那时我心里有无比厌恶的愤怒,可全被面前的女人的泪水淹没了。她再次恳求我,我终于点了头。她得到了答复,低下头,仍旧哭着。我想过去为她抹掉泪,可是苏云妈妈回来,厉声问:“你家里的电话是多少?是多少?”
我一时间只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又该是如何地伤心了。我迟疑着没有回答。苏云妈妈急切地摸我的口袋,从衣袋里抢去了我的手机。
“妈,你别打电话。”苏云没有说下去,苏云妈妈吼道:“没你什么事!”她拉着我说:“你给我出来,出来!”我就被拉扯着出门去了。
“电话多少?哪个是?”苏云妈妈急切地问着。我没有回答。苏云妈妈找到了我姐姐的号码。我听到苏云妈妈问:“姐姐?是你亲姐姐?是不是?”我仍没有回答。苏云妈妈等不及就拨了电话。我突然有种感觉,感到苏云的妈妈快疯了。我又想到了苏云的爸爸。我见过她的爸爸,是个局长,在我们家乡是个不小的官儿。也许他在开会,没有赶过来,我想。
电话接通了,我反而不想听苏云妈妈说什么了。我走回病房,苏云仰面躺着。一霎那间,我猛然觉得苏云可能死了,我大叫一声:“苏云?”苏云扭头看看我,我长出一口气,她问:“你怕了?”
“我以为你想不开,”我说,“你妈给我姐姐打电话了。”
“谢谢你。”她好不容易说出了那三个字。“我会尽量往自己身上揽,你就说都是我做的好了。”苏云说,过了好一会,“就是你千万别说姓程的。求你了。”
“别说了。”我说,“你当我女朋友我求之不得呢,占你这么大一个便宜。”我轻声说。阿Q此时心里会很高兴,如果好事落在他的头上。平白得了老婆孩子,就算孩子没有出世,阿Q也会比当人家爷爷高兴。也许因为阿Q什么都没有。
“你就是我男朋友。”她说。
我笑了,安慰一下她。
“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记着你为我做的。”苏云说。
我想问一问苏云是不是会爱上我。那时我还想摸一摸她苍白的脸,然后让她安心睡觉。她苍白的美丽就是那么让我动心。“还是这么爱她。”我心里默默说。如果现在问她爱不爱自己,我就太无耻了。我看着她,觉得背黑锅也是一种幸福。如果她能爱上我,那么黑锅又算得了什么呢?
“睡吧。”我说。是啊,上次我住院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睡,醒了也不要睁开眼睛,可以逃避很多很多事情。只要闭着眼,别人就不会打扰你。如不是,死亡岂不是活着无法体会的事情了?
“我想看着你。”苏云说。她只想在我的注视下。这三天多来,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比自己
的父母亲人都要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我能够明白她的心思。我笑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像个男人一样,可以自豪地向别人说。我抚摸一下她的鼻子,说:“睡吧。”她也笑了,苦苦的,我也感到了,说:“你妈回来,见你睡了,就不会问你了。”
“问你呢?”
“我说我陪着你。”我笑着说,“你需要休息。”这次苏云像得到满足的小孩子一般,笑了,闭上眼睛。我心里仍旧苦苦的。如果我能够幸福地给她一个浪漫温馨的吻,让她安心睡去,那么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我起身走出门,她睁开眼看着我出去,一直看着。我见到苏云妈妈仍在打电话。可是她看见我从病房里出来了就挂了电话,向我走过来。我有种冲动要和苏云妈妈谈一谈,说我们是相爱的,我绝不会伤害她的女儿,然后向她解释苏云此时需要关怀而不是追究怎么就犯了错。我看着她走过来,到临了,我说:“苏云睡了。她需要休息。”我移了一步,挡住了苏云妈妈。
苏云妈妈后来曾向女儿回忆起那一刻,那时苏云已经和我分手了,她对女儿说她感到自己面前的这个混蛋是真的关心自己的女儿。苏云妈妈那时候已经忘记了女儿需要休息了,因为失去了理智,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苏云妈妈看了看我,我又说:“您还没有吃饭吧?我们出去说会话。”苏云妈妈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个男孩子这样的镇静,像个大男人一样,在和她谈判一般,不容她一下子就拒绝。我那时就是在想在如何保护我心爱的人。
我们就没有回到病房去,但是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苏云妈妈发泄之后开始打量我。我也在想着赶过来的自己的父母,也无心和苏云妈妈说些什么。我最终还是打消了劝解苏云妈妈的想法,也断了说出真相的念头。这就算是用我的真心让苏云明白我是多么地爱她,我想。
等待中,我的手机响了几次。我见是风荷打来的,就没有接。我,现在正和苏云的妈妈一起,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女人的电话。刘明接着打来,发短信,我就干脆关机了。苏云妈妈皱了几次眉,很不满手机一直都那么不安静。我们一起干坐了两个多小时,回去看苏云,苏云还在睡着。那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说:“给苏云买点饭?”我们就去买了饭,我要付钱,苏云妈妈推开了我,自己付钱。在走回病房的时候,苏云妈妈突然问:“你以后都会这么爱惜苏云吗?”我愣住了。“怎么会这样问?”我想。苏云妈妈又有点儿急,说道:“你是怎么想的?”我马上想到眼前的这个母亲在问她自己女儿的未来。是啊,出了这种事情,考虑未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可是我看着苏云妈妈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一个为人背着黑锅的人,她要我怎么说呢?我在想苏云的承诺会不会实现。
“你过些时候就甩了苏云?”苏云妈妈说。我想她心里一定认为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看到苏云妈妈表情变化,就说:“只有苏云甩我的份,没有我甩她的事。”
苏云妈妈看我说得极为诚恳,甚至还有几分忧伤,一时也不知道该再怎么说。可是看着我脏兮兮的样子,其貌也不扬,她想我大概是说的真心话。她也想到或许我怕女儿甩了我,我才故意弄出事情来。她在想我怎么欺骗了她的女儿。我见她脸色变了,又恨起了我。不过,恨也是应该的,我想,我现在就是被恨的角色。想到这些,我心里满是嘲弄,满眼里也是该嘲弄的人。我苦苦在心里说:“林福,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我在鼓励我自己。
好人如果是自诩的,那么极有可能被认为是个坏蛋。苏云爸爸和我父母赶到的时候,苏云刚好吃过饭。苏云妈妈和我刚要开始吃饭,他们就赶到了。我一看到父亲,父亲就睁大眼大骂道:“你还有脸吃?”他一巴掌就扇掉了我手中的饭盒,继而一顿拳打脚踢。苏云一家人都吓了一跳。苏云吓得直叫:“妈,爸爸,你们劝一劝,劝一劝。”我妈妈让她丈夫打了几下才开始拉扯劝解。
一阵混乱之后,我也就鼻青脸肿了。大人们客气了几句,就商量着出去了。我妈妈走时看了几眼苏云,苏云也不敢瞧她。大人们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苏云和我。我对着苏云笑笑,说:“我爸就这样,打过也就好了。”苏云想笑,笑不出来。她想自己对父母也只是怕指责和失望,从未想过还会遭到父母的打骂。“对不起。”苏云说。我笑笑,想着如果不是自己也在这个病房里,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她也许只有无尽的泪水吧,或许还有几句倔强的话。
有些事情,一个人面对,似乎就注定有无尽的悲哀,但是多一个人的话,悲哀也好,痛苦也好,什么都不是无穷无尽的,都是可以期待好转和分担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