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玉~似玉……”吊脚楼外响起张岚莺一连串的呼喊。
似玉起身推开窗, 见一脸焦急的张岚莺正在楼下仰头朝上喊着。似玉赶紧放下小竹梯,一边道:“发生什么事了?”按理说,这个时候张岚莺的父母大概刚去山里忙农活, 张岚莺嘛,自然是再睡一会儿, 然后起来负责一家人的早饭,断不会是这般跑来她这里。
张岚莺朝似玉摆手道:“似玉, 你快收拾收拾, 别穿红色或者绿色的衣裙,林贵叔过世了,这会儿他家正办丧事, 各家的大人们这会儿都在山里忙活,咱们快收拾收拾过去帮忙, 我就不上来了,我先过去了, 你赶紧来。”
似玉还没想清楚林贵叔是谁,张岚莺就挥手跑开了。
等张岚莺离开了,似玉这才反应过来林贵叔是谁, 前些时间她们跟着龙志舟去赶尸,就是因为张林贵的儿子张秀忠战死, 这家才刚办了丧事,这才多久,张林贵竟然也没了?
忽又想起那日在大水井头一次遇祈渊的时候,当时寨中两名妇人就曾说过,张林贵因儿子的死而大受打击, 草蛊婆去看了都摇头,瞧着是不中用了, 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似玉赶紧收拾了一番,就朝张林贵家走去。
似玉到的时候,张林贵家已经聚集了好些个负责在家中煮饭的苗民,多是女子。张林贵家的兄弟和儿子们显然知道张林贵的情形,这会儿都在家中,并没有去山里忙农活。
这会儿一屋子孝子孝孙跪满堂屋,张林贵的尸身已经用桃枝水洗过,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直挺挺地躺在卸下来的门板上,门板下架着两条长板凳。脸上盖了一张黄纸,看不见眼睛和鼻子,露在外的嘴巴里放了一枚穿了黑线的铜钱。
“似玉~”
似玉循声看去,张岚莺正朝她招手,似玉几步来到张岚莺身边,“我们负责什么活儿?”
张岚莺道:“先去我家,将家中板凳都搬过来,待会儿得来不少人,大家伙不能没个坐的地方。”
似玉点头,开始和张岚莺一起将张岚莺家的板凳搬去张林贵家。
苗家各家的板凳、方桌都是写了名号的,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附近的人家就将家中的板凳和桌椅,甚至是碗筷都拿去有红白喜事的人家中,等办完红白喜事,那些人家再将东西退回,往往还会添些米面油或是瓜果点心作为谢礼。
“我原本还以为林贵叔是突然没的,刚才才知道,秀忠哥的尸体被接回来那天,林贵叔瞧见了当是就哭得昏了过去,强打着精神将秀忠哥送上山后,回来就渐渐病倒了,哎……”张岚莺叹息着。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哪个时空都是一样的。
张岚莺将手里的板凳换了个提法,有些愤愤道:“都是朝廷抓兵丁惹的事,原本咱们苗家住在这深山老林中,征兵也征不到咱们,那日秀忠哥刚好去天家那边的镇子赶集,赶上朝廷征兵,秀忠哥那人也是实诚,人家问他家中兄弟几个,他就老实回答说三个,朝廷那边想也不想就抓了他,秀忠哥原本想回苗寨的,可被朝廷的人一阵游说,还真的就同意去保家卫国了,似玉,你说秀忠哥是不是被朝廷的人给蛊惑了?都说我们苗家擅蛊,我瞧着天家人的蛊更毒,直接让秀忠哥和林贵叔都没命了。”
似玉前世受的教育是“一人从军,全家光荣。”这会儿听着张岚莺这番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张岚莺一阵吐槽,原以为似玉会认同,不管怎么说,张林贵父子两确实是因为征兵打仗而没命的,却没想到半晌没听见似玉回答,忍不住转头看向似玉:“怎么了?你不会也真的觉得为国捐躯很光荣吧?”
似玉干笑一声,转而认真回答道:“保家卫国这种事情总得有人去做,要是大家都不愿意在前方抵御敌人的进犯,我们也过了不上这太平日子呀。”
张岚莺一脸惊讶地看向似玉,“似玉,莫不是你之前也去过镇上?听过朝廷那帮人如何游说大家去从军的?你这话怎么跟秀忠哥当初回来告别时候说的一模一样?秀忠哥出发的时候林贵叔还真被秀忠说得信了朝廷的邪,别说林贵叔了,咱们寨子上好几家人都动了心思,我当初都差点信了,可现在呢?秀忠哥没了,林贵叔也没了。所以,说得再好听 ,那也是骗人的,似玉,你可千万别生出从军的念头,那是朝廷骗人的鬼话,保的是天家人的家,卫的也是朝廷的国,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似玉觉得张岚莺这话不对,但从原主的记忆中,似玉却又发现苗疆众人的认知就是如此,虽然苗家和土家都归顺了朝廷,可大家还是没有真正将自己当做朝廷的一份子,似玉便保持沉默,没有做声。
张岚莺却又道:“似玉,你说说,你是不是也去过天家的小镇,那日也听了朝廷征兵的那些话?我记得,那几天,凡是去听了朝廷征兵的那些言论的人,都死心塌地地上了战场,我瞧着你这样子八成是去听了。”
似玉只得点头,她大概也算是听了吧。
张岚莺一副生怕似玉做傻事的模样,道:“似玉,你可别做傻事,我听说过些日子,朝廷又要征兵,这次怕是还会来苗疆和土司城的一些小镇,你可千万别去。咱们在苗寨里,不管天家和元家哪家当皇帝,都与咱们无关,战火烧不到咱们这里,我们这边有瘴气庇护着,他们谁也打不到这里。”
天家和元家?
似玉只知道这个时空的苗民将苗家与土家之外的那些人称为天家人,那些人多归朝廷管辖,还是头一回听说韩元家,便问道:“什么元家?”
张岚莺见似玉居然连元家都不知道,眼中全是疑惑,“似玉,你不是说你去听了朝廷征兵的说辞吗?我们这边差不多是千隋国的边境,千隋如今当朝的是天家人,这次征兵是因为赤明国来犯,想要千隋的城池,赤明那边如今当朝的是元家人,这些你没听朝廷那些征兵的人说?我原本也不知道这些谁家天家谁家当朝的,这些还都是当初秀忠哥回来说给我们听的。你怎么去天家那边镇上听了朝廷那些话,却没记住这个?那你还信了朝廷的邪?”
“我当时没听完,可能刚好没听到这些……”似玉胡乱编了个理由。
张岚莺都不知道说似玉什么好了,“这么关键的话你没听见,你都没搞清楚咱们属于哪个国家,居然还能生出为国捐躯光荣的心思,你可真行……”张岚莺忽然变了下脸色,道:“不对,这说明朝廷蛊惑人心的技法挺厉害啊……”
两人送了一趟板凳,似玉见张岚莺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她,道:“行了行了,你别胡思乱想了,朝廷并没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技法,不过是我觉得他们说得有些话挺有道理,如今你觉得过得不错,那是因为有朝廷罩着,有边关将士护着,若是咱们这一片落入赤明国手里,你能保证赤明的元家也会让咱们安稳在山中过日子?”
“咱们有瘴气林护着,管他天家还是元家,都进不来不是?”张岚莺扬了扬下巴,说得十分自豪。
似玉却道:“瘴气林也不是四季都进不来人的。”
张岚莺一听这话,顿时泄了气,小脸都跟着垮了下去,恍然道:“这个……好像,秀忠哥在世的时候提过,我刚才忘记了。”
张岚莺原本因为张秀忠和张林贵的死而对朝廷愤愤不平,这会儿被似玉的话点醒,才想起自己当初也曾被张秀忠说得热血沸腾,生出保家卫国的心思时的蠢蠢欲动。
张岚莺不再言语,直到将家中所有的长短板凳都搬去了张林贵家中,一时间,张岚莺和似玉还没接到新活儿,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儿,张岚莺这才道:“所以,似玉,我刚才的话是不是挺让边关将士们寒心的?他们在边关舍命护着我们,我却在背后诋毁他们蛊惑人心。”
张岚莺说话的声音很轻,屋中不时还传出一声痛哭,若不是似玉一直跟着张岚莺,张岚莺说这话的时候恐怕连似玉都听不见。
似玉拉起张岚莺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你刚才也是因为林贵叔的死一时悲伤糊涂了,你如今不是清醒了嘛,没事没事。”
“似玉~”张岚莺抬眼看向似玉,“你也觉得我刚才寒了将士们的心了对吧?悲伤糊涂了干了糊涂事,人家该寒心还是寒心,我得做点什么以示忏悔呢?”
“阿姐~,似玉姐!”
似玉和张岚莺正面对面站在张林贵家的院子外,忽闻张邦之的声音,两人齐齐转身,只见张邦之和龙志舟背着背篓已经到了近前。
龙志舟朝二人点点头,脚步不停直接进了张林贵家的院中,张岚莺拉了准备跟着进去的张邦之一把,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这趟回来是?”
张邦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背篓,道:“师父说,左右我要回来参加林贵叔的丧礼,让我跟着师兄一起布置道场。”
张岚莺有些不放心道:“你才拜师,就能出来干活了?”张岚莺眼中全是担忧,可别把林贵叔的葬礼给办砸了。
张邦之轻轻停开张岚莺的手道:“阿姐,你那是什么表情,又不是我来主持道场,还能搞砸不成?有师兄在呢,我跟着出来也是学本事呢,我先进去了,师兄那里指不定要我帮忙呢。”说着抬脚快步走了进去。
张岚莺还想说什么,被似玉一把拉住,朝她摇头,张岚莺道:“你放心吧,我不会乱说话影响邦之的,我自己的阿弟,我心中有数。”说着反握住似玉的手,道:“走,我们也进去看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似玉和张岚莺进屋的时候,龙志舟和张邦之已经穿上了黑色道袍,龙志舟正指挥着张林贵家的孝子们准备竹子和各种薄纸、黄纸。
张林贵家中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叫张秀富,一个叫张秀寿。因着前段时间家中刚办了张秀忠的葬礼,兄弟两准备起这些东西倒是熟门熟路,那些薄纸和黄纸昨夜里在张林贵病重的时候兄弟两就已经提前备下了,张秀富和张秀寿将家中之前剩下的两根竹子拿了过来,放在龙志舟身边,明显不够。这会儿去山中忙农活的寨中苗民也陆续赶了回来,听说要竹子,已经有人自告奋勇去砍竹子了。
龙志舟将那些白纸按照大小摆放好,一边转头跟张邦之说着这些纸大概怎么用。说完就捡起一旁的一根竹子,剖了起来。
龙志舟坐在板凳上将竹子剖成细竹片后,便开始曲着细竹条做起了灵堂所需的架子。
龙志舟每用细竹片绑好了一个框架就递给张邦之,张邦之便按照龙志舟说的往那框架上糊纸。
龙志舟这边刚用完那两根竹子剖成的细竹片,帮忙砍竹子的人也扛着砍下的竹子回来了。龙志舟开始接着剖竹子。
很快,在龙志舟和张邦之的配合下,张林贵家的堂屋被糊了纸的竹架子隔成了两个部分,那竹架子俨然是一架纸糊的大房子,靠里的那边,用门板停放着张林贵的尸身,外侧都是用来给前来悼念的苗民烧纸、叩拜。
七月天本就炎热,苗民在寨中都是穿着短袖,龙志舟和张邦之此刻却是一身长袖的道袍,又忙活了这半晌,此刻张邦之已经汗湿了道袍,龙志舟却只是额头上有些汗水,身上的道袍十分干爽。
龙志舟从自己的背篓里取了条汗巾擦去额上的汗珠,对张邦之道:“邦之,你先脱了道袍歇会儿,我摆好祭桌,你再同我一起取水。”
在苗疆,人过世后,头一件事就是摆好道场,孝子孝孙们排好队伍,去附近的水源处取一杯水带回来放在祭桌,让逝者在黄泉路上能有水喝,不至于口干。
张邦之点头应下,脱了道袍,将道袍铺在背篓上,放在屋外晾晒。
张林贵的棺材前头就是纸糊的屋子,祭桌直接紧挨着那处摆放,看起来那纸糊的屋子像是从祭桌上拔地而起,直耸屋顶,祭桌两侧的竹架纸屋各留出一个门洞形状,既方便亲友瞻仰遗容,也显得那竹子架起来的纸屋子格外浩大。
龙志舟在祭桌上摆上一个碗口大的香炉,香炉两侧各一个烛台,龙志舟手执拂尘,念念有词地从祭桌左边的门洞进去,绕着张林贵的尸体行至另一侧,从祭桌右边的门洞出来,点燃烛台上的蜡烛,取了三根香在蜡烛上点燃,将拂尘夹在臂弯,双手执香,转身向后方三拜,再是左右,最后朝死者方向三拜,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中,双手合十又是三拜。期间,龙志舟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龙志舟忙完这些,张邦之晒在外头的道袍也差不多干了。
龙志舟朝张邦之点点头,张邦之会意,穿上已经干了道袍,将张秀富兄弟两准备的一个带盖的瓦罐用托盘端了过来。
龙志舟朝张秀富兄弟二人道:“孝子孝孙们开始戴孝。”
话毕,一个身穿苗服的苗家妇人拿出几套黄白色的粗麻衣递给张秀富兄弟两人和张秀富的媳妇,三人将孝服穿在身上,将稻草简单搓成一股捆在腰间,头上围了同款黄白色的孝巾。
似玉和张岚莺一人也领了一条黄白色的孝巾,似玉学着张岚莺将黄白色的孝巾在头顶围了一圈。
张岚莺的父母张林承和吴金凤已经回来了,他们因为和张林贵是平辈,不需要戴孝。
寨中的小辈们都穿戴完毕,龙志舟朝外头点头,外头候着的负责打鼓的苗民扬起鼓槌,顿时响起“咚咚”的鼓声,有节奏的鼓点像是敲在了似玉的心间,让似玉忍不住肃然凝神。
龙志舟大声道:“起孝!”
一位和似玉她们一样头上戴孝的苗家妇人,拿起一卷黄白色的粗麻布从张秀寿头顶举过,张秀寿赶紧稳稳托住,他嫂子紧随其后,再往后,就是在场的头上戴孝的人。
大家有序地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接过那黄白的孝布举过头顶,人群瞬间成了一条手举着黄白孝布的长龙。
张林贵的长子张秀富一手托着龙志舟刚写好的牌位,一手提着一盏油灯,站在前头,身后跟着端着托盘的张邦之,再往后就是手举孝布的众人。
龙志舟见众人准备妥当,朝一旁帮忙的苗民点头,那苗民点了一挂鞭炮,龙志舟唱念了几句,站在张秀富身侧朝大水井方向行去。
队伍一动,“锵锵锵”的铜锣声也响了起来,一时间鞭炮声、鼓声、铜锣声交杂在一起,似玉竟从交错的锣鼓声中感受到了阵阵悲哀与心酸。
原本她与张林贵并不认识的,此刻却也为他的离去生出了浓浓的悲伤,甚至有落泪的冲动。
众人往大水井行去,敲锣打鼓的那小队人也跟在队伍旁一同前往。
每个苗寨中都有一班人马专门负责锣、鼓、唢呐,寨中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是这班人马奏乐。
到了大水井边,似玉等人候在一旁,龙志舟领着张林贵的儿孙在水井边一阵叩拜,张秀富将手中的牌位和油灯递给身后的张秀寿,从张邦之端着的托盘中拿过瓦罐,从大水井中取了一瓢水装入瓦罐,一边大声道:“龙王爷,许我阿爹一口水,让他老人家黄泉路上带着喝。”
张秀富那边取了水,似玉她们这边的孝布也由先前那个苗妇团了收走了。
在龙志舟的指点下,张秀富端着那个瓦罐一边往回走一边带着哭腔大声道:“阿爹,水来了!”
张秀寿跟在身后也跟着大声哭喊着。
似玉她们这回不用举着孝布,也依旧随着人群跟在张秀富他们身后,有人跟着喊了声“林贵叔,水来了!”人群陆续跟着喊起来,喊声带着哭腔,哭喊声渐渐大起来,隐隐盖过了锣鼓声,一时间,哀伤在黑冲寨弥漫开来。
众人跟着张秀富取水回来,似玉已经热出了一身的汗,只觉得后背的衣服都汗湿得贴在了背后,有汗水从额头滑落,穿过眉毛进了眼睛,似玉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忙抹起了眼睛,转头看见人群都在抹眼泪,似玉只觉得自己也有些想哭了。
进了张秀富家的堂屋,龙志舟开始作法,鼓声的节奏明显慢了许多。龙志舟在前头,张秀富捧着取回来的水跟在龙志舟身后,张秀富的身后是他的弟弟张秀寿和他媳妇。龙志舟手执三根香,一边唱念着似玉听不懂的词,一边带着这几个人围着张林贵的尸身绕行了三圈,期间还带着这几人在张林贵身侧拜了几次。
龙志舟带着三人走出来,示意张秀寿将牌位放好,又带着他们在祭桌前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便将手里的香插入香炉。
张秀富在龙志舟的示意下,将那个取水的瓦罐恭敬地摆在桌前,又跪回了原处。
龙志舟点了一把香,给地上跪着的三人一人发了三根,三人接过香,又是一阵磕头,起身将香插进香炉。
龙志舟道:“大家可以拜祭了,然后将棺材抬出来,可以让林贵叔入棺了。我算过了,林贵叔入棺的时候,夜里出生的人需要回避下,都在外头等着,省得冲撞了。”
张岚莺看了似玉一眼,伸手拉着似玉就出门了,似玉刚一出来,就见好几个苗民牵着自家小孩出了张秀富家的堂屋。
张岚莺压低声音道:“我是夜里出生的。”
似玉正认真想着,原主是不是夜里出生的,又听见张岚莺道:“我猜着你大概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夜里出生的,不过这种入棺的时候,不是自家嫡亲的人,能不在一旁就不要在一旁,我阿奶在世的时候曾跟我说过,入棺的时候,若是气数弱些的容易被压着。”
“气数弱?压着?”显然又到了似玉的知识盲区。
张岚莺示意似玉看那些被苗妇拉出来的小孩子,道:“你看,很多人都知道,小孩子气数还没定下,他们阿娘都担心被压着,所以都出来了。”
似玉点头,原来如此,她刚才其实蛮想在一旁看看入棺流程的,被张岚莺拉出来的时候也想过这个身体或许是夜里出生的,可别因为她的一时好奇影响了逝者。当看见那么多小孩被牵扯鱼贯而出的时候,似玉还想着,这黑冲寨的小孩莫不是都是夜里出生的?张岚莺的话倒是解惑了。
外头烈日当空,谁也不敢大喇喇站在院子里,大伙都挤在屋檐下那小片阴凉处。
“咚咚”的鼓声响起,似玉知道,里头开始作法了。
约莫十来分钟,张邦之走到门口,冲大伙儿道:“这边已经入棺了,大家可以进来了。”
因为外面好几个小孩,似玉和张岚莺便让在一旁,见张邦之转身进去,似玉忍不住道:“岚莺,邦之也是半大的孩子,他不回避?”
若不是场合不对,张岚莺差点乐出声,“似玉,你傻了,邦之如今可是跟着老司学艺,他的生辰八字,老司早就替他打扮了,不然这忌讳那忌讳的,他还要不要干活了?”
还可以“打扮打扮”?似玉暗暗记在心里,想着,既然生辰八字“打扮打扮”就能“百无禁忌”,她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她找祈渊也给她“打扮打扮”省得万一哪天被哪位高人看出她两世为人,以后也能避免再被土家梯玛的八宝铜铃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跟在带孩子的苗妇们身后,似玉与张岚莺也进了张秀富家堂屋。
取水时拿着那卷黄白麻布的苗妇开口道:“秀富,桌椅、碗筷那些都已经准备齐了,事情匆忙,我瞧你家灶房的菜也不多,蔬菜什么的,寨子里大家拿些过来就成,只是米面那些,可能得让人去镇上采买些。”
张秀富忙道:“大家也都是靠那些菜换钱贴补家用的,我怎么能白要大家的,厨房就交给云婶了,需要什么菜云婶跟各家买吧,米面那些也请云婶找个人去镇上采买吧。”说着拿出几串铜钱,递给云婶,道:“这些钱云婶先安排着,不够的话就先赊欠大家的,回头我再想办法给凑上。”
云婶接过铜板,痛快道:“行,那我就去厨房安排了。”
云婶招呼了几个苗妇和苗家阿妹出去,似玉和张岚莺也在其中。
到了外头,云婶道:“这些天正是农忙的时候,白天,各家都要忙田地里的活,秀富家这事刚好赶在这时候,我们也不能让他家冷了场子,天太热,老司算了下,五天后下葬,这几天咱们这些在家带孩子的和你们几个小阿妹就每天过来吧,也没什么事情,就在这边坐会儿,这几天也算是在秀富家帮工了,一日两餐大家一起做着,也就一起在这边吃了,我看了他家的存粮,大家省着点吃两三天没有问题,但是大葬那天,寨里人都要过来,他家亲戚也会过来,到时候就不够了,我想着,后面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乘早派人跑一趟沱水镇吧,将米面油先买回来。我要在这边主事,她们几个都要带孩子,这事就只能你们几个阿妹跑一趟了。”
后面那话是冲着似玉她们几个小姑娘说的。
因为要背米面油回来,年纪太小的显然也不行,这么一来,年龄合适的就只剩五个了,似玉和张岚莺就占了两个。
五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即点头道:“行!”
回答得不是很整齐,却都是一样的痛快应下。
云婶直接数出一大半铜板递给张岚莺道:“岚莺,那采买的银钱你负责,你们都回去取了背篓一同去镇上吧,日头虽然大,山道上大片都是阴凉的,买完了你们就赶紧回来,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五人应下。
云婶又交代了米面油各买多少,五人便约了寨门口见,各自回家取背篓了。
张岚莺拉着似玉取了背篓却没有直接去寨口与另外三人集合,而是抬脚朝草蛊婆的吊脚楼行去。
似玉猜到张岚莺大概是去求守护蛊,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不在外头过夜吗?也要去求几只守护蛊?”
“防身嘛!”张岚莺道。
“守护蛊不是得提前炼制吗?这会儿去,草蛊婆那里能有现成的让我们拿?”
张岚莺笑道:“碰碰运气嘛,没有就没有呗,但我猜,草蛊婆那边应该会有一两只,这些天都没人去求过守护蛊,最近草蛊婆也没有去下蛊,她应该积了些蛊气,那些蛊气没地方释放,她多半会炼几只守护蛊,不过这种为了释放蛊气而炼的守护蛊,蛊毒的毒性不太稳,但也总比没有强,吓唬人是肯定没问题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草蛊婆的吊脚楼。
还真如张岚莺猜测的那般,草蛊婆这里有三只蛊虫,听张岚莺说要去采买米面油,是因为张秀富家的葬礼,草蛊婆直接将三支装着蛊虫的竹管递给了张岚莺。
两人在这里耽误了些时间,怕另外三人等太久,几乎是飞奔着赶去了寨口,似玉和张岚莺赶到寨口的时候都是一头的汗水,另外三人也果然已经到了。
张岚莺拉着似玉气喘吁吁地跑到三人身边,抱歉道:“久,久等了,走,咱们出发。”
一个穿着蓝色衣服和同色长裤的苗家阿妹转身就要开始赶路,另一个蓝衣短裙套绑腿的苗家阿妹却关心道:“岚莺,你们都跑成这样了,要不要先缓口气。”
张岚莺摆手,还来不及说话,那个准备赶路的苗家阿妹有些没好气道:“本来就已经过了晌午了,再等下去,难不成咱们要赶夜路?要是碰上什么不干不净的玩意,或是出来觅食的野兽,丢了性命谁负责,就你张凤霞会关心人。”
这话是对刚才开口的那个蓝衣短裙套绑腿的苗家阿妹说的,似玉这才知道那个苗家阿妹原来叫张凤霞。
张凤霞被这么一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我……我……”脸上露出对走夜路的恐慌。
张岚莺拍拍张凤霞,道:“走吧,放心,我刚才去草蛊婆那里要了两只守护蛊,有点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有个依仗。”
张凤霞脸上一喜,朝先前说话的苗家阿妹道:“青莲,听见了没?岚莺去草蛊婆那里要了守护蛊,不用担心走夜路了。”
张青莲步子一顿,转头看了张岚莺一眼,终是软了神色,道:“那也不能太晚回来,咱们快些走,早去早回才最安全。”
五个苗家阿妹一同在山道上快步行走,一边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闲聊中,似玉知道,张青莲是这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好巧不巧,她家也是虫草人。张凤霞家是普通苗民,还有另外一个叫张晓羽的,寨中的另一个草蛊婆就是她阿婆,如今她大姑姑正在学炼蛊,听说她也开始习蛊了。
山道上绿树成荫,果然如云婶所说,虽然中午,其实并不是太晒,走动间还能有山风拂来,不过因为是中午,这山风并不凉爽,反而带着夏日独有热气,但因为大家都是一身的汗,迎风前行倒也舒服许多。
大家都是走惯了山路的,这次又需要赶时间,速度自然很快,很快就到了镇上。因为这天不是赶集日,又是农忙日,沱水镇的道上基本没几个人,集市上很多商铺连门都没开,只有几间大店这时候开着门。
镇上卖米面油的店也就那两三家,这会儿倒是都开着门,不过因为日头太大,店铺门口的木板还有一半没有取下,店铺也就是半开状态。
在张岚莺的带领下,大家一起在这三家粮铺对比了价格,最后选了桥头那家米粮店。
跟店家谈好了价钱,便跟着店家一起进店去装粮。
先将油壶装了油,又用口袋装了面粉。店里没放多少米,张岚莺、似玉以及张青莲一同随店家去后头仓库称米,留下张凤霞和张晓羽在外面守着油和面。
仓库有些黑,店家将窗户打开,依旧有些昏暗,似玉有些担心,生怕在这仓库里发生点什么意外,或者说被店家以次充好,与张岚莺一起拉着口袋看店家往里装米的时候,似玉一边注意看着装进去的米,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门外。
直到装了半袋,店家都是十分认真地往他们口袋里装大米,似玉这才渐渐放心。
没多久,就听见外头响起说话声。
“阿素,你今晚真的不去夜学了?”
“不去,看到那几个人就恶心,我们苗家又不是没有男人了,边边场上多了去了,她们不去对歌,却一个劲往京城来的大官身边蹭,被挡开了还一个劲说自己是苗家阿妹!你忘记那帮土家阿妹当时怎么看我们了?我可不想去丢人,谁知道那帮土家阿妹会怎么笑话我们。”被称为阿素的女子声音里全是愤愤不平与怒其不争。
“那,那往后我们都不去了吗?就为了那个人?昨天教的花样子我还挺喜欢的,还有几种针法我没学会,原本想着今晚接着学呢。”这是先前问话的那个女孩,语气中尽是满满的遗憾。
阿素道:“先看看,我看那妖孽早晚要被京城那大官身边的嬷嬷给收拾,她自诩苗家阿妹,不就是想让人因为害怕苗家蛊术而不敢动她嘛,京城来的人可不是傻子,等他们呆上些时日,自然就会知道,我们这边又不是人人都会蛊术的,那妖孽更是什么也不是,到时候有她受的!哼,那时候我们再去夜学也不迟。学人家爬床……”
说话声越来越近,店家朝外头喊了声“阿素,家中有客人买米呢,你少说些有的没的。”说完抱歉地朝似玉她们三人道:“我家女子,见笑了,我出去一下。”
阿素却在外头梗着脖子道:“阿爹,我说什么了?见不得人的人又不是我,你吼我干嘛?”
屋内,张岚莺点头,店家放下手中舀米的升斗,大步走到门口,道:“阿素,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这里头都是几个小阿妹,你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阿素一听米仓里是几个小阿妹,直接几步跑了过去,从她阿爹的肩侧朝里看去,问道:“你们上夜学吗?这几天夜学里的事情,你们听说没?”
似玉和张岚莺都摇头,张青莲也摇头。
因为屋子光线昏暗,站在门口的阿素对米仓内的情形完全看不清楚,她干脆从她阿爹臂弯下钻了进去。
店家忙喊道:“阿素,你别闹,她们买完米还着急回去呢。”
店家话落,他的女儿阿素已经到了似玉她们面前,转身朝店家道:“阿爹,人家着急回家,你还不快点过来给人装米?”
店家无奈折回去,“你可别胡说八道吓到人家,不是每个小阿妹都像你这样,什么都往外说!”一边说一边拿起升斗继续往似玉她们袋子里装米。
阿素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她阿爹说话一般,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哪个寨子的阿妹?”
张岚莺刚要说话,一旁的张青莲就道:“我们是黑冲寨的。”
阿素眼睛闪过一抹亮光,道:“那,你们寨子里草蛊婆多吗?”
张岚莺赶紧道:“挺多的,至少有五六七八个。”
张青莲等着张岚莺道:“岚莺,你……”
似玉瞬间明白张岚莺的用意,忙道:“对啊,加上正在习蛊的,我们寨里会蛊术的差不多有二十来个。”
寨中会蛊术的人多,她们出门在外别人也就不敢轻易得罪,所以两人故意将会蛊术的人数说得很多。听了似玉的话,张青莲显然也反应过来了,闭嘴不再说话。
阿素听了这话,惊喜得赞叹,“哇,那也太厉害了,那你们出门是不是都带着草蛊婆给你们的蛊虫?”
似玉三人相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阿素忙道:“你们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上次在镇上看到一个带蛊虫的阿妹,被人欺负,她直接放了蛊虫,欺负他的人捂着流血的鼻子跪地求饶,我看着只觉得痛快极了。这不是,最近夜学,有阿妹将咱们苗家阿妹的脸都丢尽了,我就想问问,你们有没有那种能让人下不来床,大概在**躺个一年半载就成,那时候京城那大官就走了……”
没等阿素说完,店家就斥责道:“你赶紧给我出去,再瞎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蛊虫啊,她也敢瞎问人家要,真不怕人家直接将那蛊施在她身上。店家暗自决定,等这波客人走了,他要好好教育这个女子。
“有倒是有!”张岚莺话一出口,店家舀米的手抖了抖。
“但是不能给你!”
阿素忙道:“我不白拿,我付你们银子!”
张岚莺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付银子也不行!”
“为什么?”阿素有些可怜巴巴道。